人生就是一本书——悼念李强老师
李饵金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2000年入学的硕士。现任北京赛诺营销顾问公司、北京及客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
前些天,突然在“强学会”微信群里看到同门师兄的接龙,知道李老师去世的消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心情很沉重。
参加李老师的遗体告别仪式的那天,听见肖林兄说:李老师还有一篇遗稿要在《社会学研究》上发表。当时,李老师还亲自在网站操作投稿,打电话问肖林,如何解决网页操作时遇到的一个技术问题。
一时,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人生的一件幸事是:人走了,字还在!
它们将被广泛阅读、转载和引用,帮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凝聚共识,个体的生命似乎以这样的形式可以得以延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老师并没有离开。这样想了想,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李老师笔耕不辍,通过文章启发着无数人。微信朋友圈里,有人看到李老师去世的讣告,留言道:“文献中崇拜的学者!”
而我与李老师接触的点点滴滴,跟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眼前。受同门师兄师姐们的众多生动的纪念文字的激励,我感觉也应该将与李老师相处的片段写成文字、分享出来,这才是对他的更有意义的纪念吧!
一、书
1996年11月,我还在上大一。有一次去北京图书音像城找书看,有一本黑色的书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眼球,书名是:当代中国社会分层与流动。
翻了翻目录,发现这内容也太解馋了!阶级、阶层、贫富分化和如何流动到上层,这些话题是如此的重要,跟命运的关联是如此密切!赶紧买了下来。回学校宿舍,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这些问题极其复杂不容易讲清楚,但是,作者却能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讲得清清楚楚,甘之如饴而且好消化啊!
对于我这个上大学之前根本就没有走出过丹东市的山沟土小子而言,这本书简直就是突然身处北京正在好奇打量这个花花世界时的开天眼之书。
那里有很多实实在在的统计数据作为支撑,还把我们天天背诵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从一个新的视角做了解读,这太有趣了!而且,里面还有很多故事案例,比如因为恢复高考,有人通过上大学改变阶层;有人通过“卖茶叶蛋”,收入超过了“做导弹”的科学家,社会出现了脑体倒挂的现象等等。这比看小说、传记之类的文艺作品更靠谱、更贴近社会实际,甚至,文字也更有意思!
这是我上大学期间买的第一本课外书。后来的日子里,它一直跟着我。没想到,这是一段缘分的开启。那本书是1993年出版的,作者正是李强教授。我记得那本书有李老师的头像,很精神。看书的时候,就仿佛听他亲口讲述一样,若有神交。
四年之后,也就是2000年,大学毕业考研究生,有调剂的机会,一个选择是政治学系,另一个是去社会学系。我毫不犹豫选了社会学系,成为复系后第一届硕士生。甚至,有幸选到李老师作为导师。这样与李老师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有一次,我被指派到李老师家取一封重要的信。后来知道,好像是博士入学考试的专业题。那个时候也没有快递、闪送之类的,需要派靠谱的人去取送。
当时,他还没有搬到清华,仍居住在中国人民大学校园里的寓所里。我需要等着他在里屋写东西才能拿走那个信封。我等待的时候,他嘱咐我说:屋里有书和杂志,可以看哈!
屋里这好多书,可见一斑他对书的热爱。后来,看李老师的回忆文章中,他说在北大荒的9年,想尽一切方法找书看。这种对书的热爱、对知识的渴望、对真理的渴求,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现在家里也是满满几排书架,看多看少先不论,至少“氛围感”先给拉满了。
李老师曾说,之前自己有一本书稿,是手写的,投给出版社,居然被出版社给弄丢了!当时,听他讲这个故事,我心里还怪着急的!隔着时空给他出主意:提前复印一下呗!他回应了为什么没有复印备份的原因,怎么说的我给忘了。只是觉得,呕心沥血写就的书稿就这样丢了,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早点有电脑就好了!
李老师写字很认真。他有一个本子,是通讯录。第一次看他打开了这个本子,我就惊呆了!这得多细心严谨的人,才会有这么工整的手写通讯录啊!上面密密麻麻的是人的名字、电话号、BP机号、邮政地址等信息,一笔一划的整整齐齐。甚至,还做了拼音索引标签,方便翻页查找。
后来我也曾经照着他的那个本子的样子,买过类似的,厚厚的,也一笔一划记录过。不过,没有多长时间,所有通讯录就都变成电子版的了,那个本子就没啥用了。但是,那种严谨的作风,却难以忘怀,潜移默化影响着我做每一件事情的态度。
写毕业论文那年,我需要使用Andrew Walder的“新传统”的原书。但是,查了几个图书馆,也找不到。跟李老师说了,没想到,他那里就有这本书。于是,他把书借给我,论文的理论脉络得以丰满充盈。
那本书装帧很好,但是被揉的有点软了。一看就知道李老师是翻看了很多次,不少页面做了轻轻的标记。看书时,我脑补了李老师正在看那本书时的状态,不由自主看得更加认真了。
毕业之后、创业之前,我在国际劳工局(ILO)工作一年多。有一次,李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找到一本国际职业分类的书,这本书在别的地方找不到。我一查,果然ILO北京局的图书室里有这本书。很高兴自己能帮上李老师这个忙。于是,一个下雪天,我拿着这本书,跟他一起到照澜院复印相关的页面,边走边聊。
在某篇文章中,李老师说感谢李铒金帮忙找了资料。我很意外,这一点点小事,居然也可以变成文字进入严谨的文章中!内心温暖的同时,也感受到文字的巨大力量。后来,我看有同学发的李老师的书架照片中,有一本复印资料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应该就是这个资料。
二、田野
念书的时候,很幸运参与了李老师所主持的一些研究项目。
当时陶传进老师、李斌老师读博士,我跟着他们,先后到了北京市西罗园社区、方庄社区进行入户调研。还去了甘肃武威、河南焦作、山东东营等地采访农民、工厂管理人员等。这样的机会很宝贵,让我得以与众多不同身份的人交谈,看到多种多样的人生横截面。
这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我的创业项目,就是跟调研有关的,属于市场调查行业,也算是从李老师这里得到的启蒙,至今已经有19年时间了。
李老师曾经提出的“心理二重区域”的概念。同样一件事,跟生人说时是一个说法,跟熟人说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这简洁的概念,一语点破了常规问卷调研中可能遇到的局限。要真正了解社会,也必须在相对长期的互动过程中去观照。
李老师后来曾经乐观的说,自己在黑龙江下乡的9年时间里,其实是做参与式观察。他详细的描述自己盖房子的技巧和过程、到处找书读的经历等等。他还把骑马飒爽照片,作为微信头像,让人印象深刻。
那是正念当下的好榜样。也让我读到:人生就是一场体验,心所安处,皆可见真理啊!
三、身教
有一次,李强老师邀请日本著名数理社会学家高坂教授做课堂讲座,他以数理统计的方法,分析日本社会的分层情况。讲座过程中,高坂教授总是提一个词:real estate。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很高,而且在表格中,这项所占的比例很大,感觉是个很关键的因素。
当时我不太理解那到底是指啥。手上也没有词典,当时的手机也没有查字典的功能。当时中国的房地产业还没有如火如荼,我们对这个因素会影响社会分层也还没有切肤之痛。
正好李老师坐在我前面一排的位置,我就厚着脸皮,探着身子凑到他耳边,捅了捅他的肩膀,轻声问道:他是说房地产吧?
李老师轻轻点点头说:对。
后来很多年,我都记得这个情节。一是觉得自己这么简单的词都不认识,太丢人了。二是觉得自己在课堂上这样私下捅咕老师问问题,好像很不礼貌。
但是,李老师没有瞧不起我、批评我,对我还是那么和蔼的态度,让我印象很深刻。
身教胜过言传。很多时候,当我面临同事,准备发火或者已经发火的过程中,总会在脑海中浮现起与李老师互动的这个镜头。提醒自己,要耐心、耐心再耐心,给成长一点时间。
有一次课堂论文,我写了一个关于农民工是城市的边缘人的文章,自鸣得意,还跟同学吹嘘自己写得多么多么牛掰。没想到,李老师手写的意见,一下子就戳到了论证中存在的致命问题,清晰而明确,尽管没有批评的意思,却让我一下子认识到不足之处、如梦初醒。他的字写得也是十分工整,仿佛一封信,开头是:铒金,这篇文章的标题是…
这些年来,没有听说过李老师高声批判过任何人,总是谦和的态度对待所有人。
多次听张华师母说:李老师在家里也从来没说人的短处,都是在说人长处。
有一次与李老师交流,佳燕老师也在。当时,我总是直呼“刘佳燕”这个名字,潜意识里认为她比我年龄小几岁,而且入门时间比我晚,直呼其名就好。李老师却柔和的提醒我,让我叫她“佳燕老师”。我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赶紧改口。
年龄越大的时候,越感觉这其中蕴藏着深厚的人生智慧:把“我”放低放小,把所有人都当老师看,人生的路才会越走越宽。何况人家已经是博士后,学识远在我之上,更应该敬心诚意叫声老师才对。
其实,在生活中,我与李老师说话并不多。有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该跟他聊些什么。毕业之后,跟系里另外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交流,发现他居然也有同感。这让我很惊讶:他们是同事关系,不是师生关系,怎么也会除了工作就不知道聊些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他极度专注,除了工作时间,其余时间都在工作,有时不我待的意思。
最近,还有一句话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李老师的行动本身就是在写字,就构成一本书。要从他所写的文字读,也要从他的行动中读,更要从他的心意去读。
学生时代我们还年轻,思路也会很清奇,去留意一些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比如,有一次,李老师的手缠上了纱布,我们好奇这是怎么回事。李老师说是在家烧水,往壶里灌的时候给烫着了。
我们几个同学私底下交流:这么神的学术大牛,在家里还要亲自烧水的吗?各种八卦、脑补,模拟了各种情节,探讨各种可能性。最终,几个小伙伴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发现:李老师应该也是普通人!生活中终究还是要做些家务的!
李老师接受采访时,有时会带着我,我给帮忙打灯补补光。现在我拍视频,经常还能想起来给他打灯补光时候的样子。
有时,他请外国教授吃饭时会带上我。有一次,在王府井的“萃华楼”饭店请高坂教授吃饭。席间话题主线,大概是关于基层社区组织有关系的内容。第一个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日本教授居然通过读书,就可以对中国基层的派出所、社区、物业等各种机构的关系如此了解,比我这个自小生活在中国的人了解得更清楚,真是惭愧:自己在中国活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就是:李老师很喜欢吃烤鸭的鸭头!真的很喜欢!看他吃鸭头的样子,真是太香啦!
之前我从来没吃过,甚至不知道那个部位居然也值得吃?!不过,从那顿饭之后,基本上每次吃烤鸭,我都会品品鸭头。同时,会不自觉想起李老师。后来,看到一个心理学理论说:一旦某种记忆与“味觉”联系在一起,印象就会更深刻了。说是因为这记忆和味觉会调用大脑神经系统的同一片区域。这理论不知真假,从实际体验来看,这好像是真的有联系。
清华社会学系复系后的第一年,学生很少,只有5个,而且,周虹云师姐还经常神龙匿踪。人太少,就没啥集体活动,好处是与老师吃饭的机会倒是挺多。李老师不挑,下馆子行,到食堂吃碗面也行。
第二年,学生多起来了,热闹了,居然可以组织集体活动,比如唱歌、打球了!
有一次,老师一队、学生一队,打篮球赛。意外发现,李老师跑位相当灵活,投篮也很准。我们这些年轻学生去防守,甚至会被撞飞。当时就很感概:他们很强很能打啊!这种敢打敢拼的精神头儿,一直感染着我。
20年过去,我现在已经快到了老师们当年的那个年纪了。遥想当年李老师他们重新创办这个系,协调各种关系,寻找各种资源时,所承受的压力应该也不小吧!内心是否也有不少焦灼呢?与我们现在遇到的焦灼,是不是类似呢?他们是怎么排解的呢?
而今,不少老师已经退休,甚至撒手人寰。不禁感慨,不知20年之后我是否还活着?如果已经死去了,会给这个社会留下点什么吗?
四、生死
2003年,硕士马上要毕业的时候,舅舅从老家给我来电话,平静的语气中,传来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我母亲诊断出癌症!
走在北三环的立交桥大喊:老天爷,你安排的命运太不公平了!单亲母亲把我和妹妹拉扯长大,我要毕业能赚钱了,她可以享福了,却又得了这么严重的绝症!老天爷也不知听到没有,反正是没啥反应,滚滚车流持续轰鸣!于是,擦干眼泪,赶紧设法全力以赴给母亲治病。
电话求助李老师。李老师立即请师母给我打电话,她热心地帮我联系到北京肿瘤医院住院。师母在电话里安慰我:现在治疗癌症有成熟的方案,不用太担心,都很标准化。我问了关于是不是要买补品的问题。她耐心的给我分析,建议我把钱花在刀刃上。
李老师还安排给我打了几千元救命钱,对于本就穷困的我,帮了大忙。
当时,我的社会经验很少,听说在医院都是要给医生送红包的。尽管很拮据,也打算给师母介绍的那个大夫一些红包,让她设法全力以赴给我母亲好好治疗。但是,人家坚决不收。跟我说:你看你在清华念书,这么现代化的一个人,怎么能送红包呢?!
对我而言,这其实也是一个教育。有时越传越邪乎的传言,未必是真的,要相信社会自有善的力量、自然行着正道。
感恩李老师的地方很多,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那次为了感谢李老师帮助救母亲,我听从舅舅的建议,给李老师带了老家的特色白酒。送到李老师家的时候,他坚决不收。建议我送给需要求办事的人。看老师坚决不收,我还挺尴尬的。
后来,社会经验慢慢多起来之后,我才知道,酒不可能是李老师的心头好。
除了我所见到的那层天,还有很多层天;
除了我能看见的那种人,还有很多种人。
惯习和场域,让人和人之间的认知和行为差异巨大。
这是从李老师的一言一行和微妙互动这本无字书中得到的启发之一。
那么,李老师给我最大的启发是什么呢?我想应该就是:多元求真。
针对学生,他是有个性化的指导,因材施教,尊重学生的选择;针对社会学系的重建,不拘一格降人才;对社会现象,以多元的视角,多理论多角度审视,多种数据源交叉验证。
一个社会,当只能有一种理论、一套语言,并且一定要某某压倒一切的时候,可能已经病得不轻了。
多换换角度看问题,多多与人共情,尤其是与弱势群体共情,是如此难得,却又如此重要。因为那是看到真相、求得真理、让人人可以有活路、社会可以长治久安的必由之路,也是通往智慧人生的不二法门吧!
前几天,看到李为老师的纪念文章中提到,李老师说:“我也读过唯识学的书籍,知道唯识是大乘佛教的基本观点,是说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关系而暂时出现的。”
这让我有点意外。从未听过李老师讲过这些心法。如果当年我上学的时候,他说这些,我肯定是无法理解听不进去,甚至嗤之以鼻的!而如今,隔着时空看这些文字,再想想唯识宗的法意,似乎能读懂一点李老师的心意了。
身体是因缘和合,终归会散去。但是,把“我”放小、把众生放大的人生智慧,以及通过用心观察严谨论证而写就的深刻理论创见,却会照亮一代又一代人,闪烁在字里行间,熠熠生辉而不朽。
谨以此文悼念李强先生!
此生有幸读到您,但愿有缘再相遇。